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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真是最长的一天。
我从老人的家里出来,还要走过一段泥土路才能到镇里。
无边巨大和黑沉沉的夜色笼罩,大地苍茫如故,但我的心情是这些天里最好的一次。
到目前为止,他们都还活着,是的,南京已经死了很多人,他们没有名字,只是一个简单的数字,甚至是一个模糊不清的数字。
他们离我很远,我甚至无法利用丰富的想象力为他们塑造一个干瘦或者丰满的身体,我只看到了遍地肢体破碎的尸体和绵羊一样的面孔。
但李茂才、王大猛、大老冯,还有那个不知去向,也许已经逃回老家的赵二狗是具体的,我甚至只要伸出手来就能触摸着他们温热的身体。
他们暂时都没有事情,并且还没有丧失他们作为人的基本能力,他们还能在大街上奔跑,还能把他们愤怒的刺刀捅向那些人形野兽的身上。
在1937年12月的南京,这样的人并不是很多。
那个曾排长呢?他是不是曾小艳的外公?也许是的,也许不是,但她外公也是活着离开南京的,那么,他就有可能在1937年12月的南京街道像王大猛、大老冯一样,在这个死去的城市里清醒地活着。
我多么想把这一切都讲给她听听啊。
我在寒冷干燥的土路上急急地走着,军用制式皮鞋发出单调的声响,这些天来,我一直穿着军装,我也说不清我为什么这样做,也许这会让我和同为军人的李茂才更容易沟通,也许我总是恍惚自己进入了那座垂死的城市,我也会像一名真正的军人那样死去,而不是脱下自己的军装屈辱地活着。
所有的历史都残酷地告诉我们,屈辱并不能让我们活着,只能让我们更快地死去,并且毫无价值。
血在我的四肢奔腾叫喊,像海水拍打着堤岸,几乎要冲出体外,四面溢散,我感到手脚麻木,激动得身子发抖,在清冷的夜色下,身体噼噼啪啪地燃烧着,火舌舔着我沧桑的脸,我要尽快见到曾小艳,那个年轻的女售票员,也许我们可以在末班车之后,在终点站找一个酒店,没有其他想法,只是想和她坐在一个干净的房间里,我们开着明亮的灯,把她揽在怀里,抚摸她的长发,亲吻她脸上悲伤的泪水,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她,她的外公,1937年12月逃离了南京的那个国军排长,也曾是一名勇士!
她应该在自己的心里为他准备一个位置,哪怕是一块小小的毫不起眼的位置,但永远都不要忘记他,如果有可能的话,她甚至还可以为他感到自豪。
我撒开脚丫子,在尘土飞扬的大路上奔跑,在心里呼唤着她的名字,曾小艳曾小艳曾小艳,你的名字应该阳光灿烂,你的生命应该像春天雨后的天空明亮而干净……
那辆公交车静静地停在昏暗的夜色里,车门打开,司机冷漠地关上了车门。
公交车艰难地哼哼两声,声音猛地向上一窜,跳动了一下,摇晃颠簸着上路了。
车上仍旧没什么人,在中间的那扇车门后坐着那个售票员,我扶着座位晃着走过去时,眼睛已经适应了车厢里晦暗的灯光,迫切的心情一下子被甩到了车外寒冷的风里,被车轮辗过,发过一声沮丧的叹息。
曾小艳不在,那里坐着一个身材臃肿走样的中年妇女,她正低着头用指甲钳磨着指甲,磨出来的声音和铁铲刮在锅底的声音一样难听。
她眼角皱褶呈扇形向四周扩散,脸上带着一种粗野、傲慢、冷漠的神情,枯燥乏味,没有多少内容。
稍微有点精神的是一头浓密卷曲的头发,有点蓬松,前面染成黄色的,成波浪状包着粗糙的脑袋,脑后扎着一条白色的手绢,让她多少有了点生机。
我把钱递给她,她头也没抬,撕张车票递在我手里。
我把头扭向窗外,默默地看着外面冷寂的世界。
曾小艳怎么没来呢?她请假了吗?她有什么事?她还会再来吗?
中年妇女仍然在不停地磨着指甲,破破烂烂的公交车一跳一跳的,她的肥大的臀部也很有节奏地配合着一下一下地跳离座位,她肉感的身子沉甸甸的,这让她的重心保持得很好,根本不用担心会突然甩出座位。
我舔了舔嘴唇,带着恳求的眼神,问她:“师傅,请问曾小艳怎么没来?”
她像是被吓了一跳,仓皇地抬起头来,眨着眼睛困惑地看了看我,把我从头顶一直细细地看到脚下,目光如此毫无礼貌,但她的神情并不是拒绝和反感的,相反是柔和的,也许是这个无聊寂寞的冬天的夜晚很容易让人互相信任,让人有交流的欲望。
我看得出来,她是那种结过婚家庭稳定的中年妇女,生活已经一成不变,没有什么激动人心的事情,每一天都在重复着每一天。
如果心情好的话,她们对这个世界并不总是那么冷漠。
果然,她很乐意地回答了我的问题:“她请假了。
啊,你认识曾小艳啊?”
我很感激她回答了我的问题,但她额外附加了一个问题抛给我,带着漫不经心的好奇和适度的友好的表情看着我。
我有点措手不及,来不及编造更好一点的理由,我说:“我们也不是很熟,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坐这趟车,都是她在卖票,今天早上还是她呢。
没见她,感到挺奇怪的。”
我期待着她能给我说说曾小艳为什么请假了,她没有领会我的意思,也可能领会了但故意不说。
她说:“是啊,一直都是她跟这趟车,我是另一辆车上的,今天她请假了,所以就只好顶过来了。”
她让我很失望,她等于什么也没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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